北京腾退回忆录 | 我们共同的冬天

2018-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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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GOCN出品

访谈及编辑 | 阿七、小田

整理 | 杨琼 阿岛 文曦

校对 | 捞面

一年前的11月18日,北京大兴新建村公寓大火,造成19人死亡,8人受伤。其后,北京开启了一场为期40天的整治清理行动,大批公寓、出租房要在数日内腾退停业。

外来工是这场行动中,受影响最大的群体,也使得迅猛的整治被解读为对“底层”外地人的清退。

一年前那个夜间温度普遍在0摄氏度以下的冬天,有人连夜被迫搬家、有人自发去现场拍照记录,也有人愿意用自己的车、房子去帮助这些受影响的陌生人。这是一个我们共同的冬天,构筑了一段我们共同拥有的集体回忆。

2018年10月,新建村,一年前我们遇到一个要回家的女工,她在墙上喷下“回家了”三个字

2018年10月,新建村,一年前我们遇到一个要回家的女工,她在墙上喷下“回家了”三个字

周老板,服装加工厂老板

我是不回去了,现在人都在沧州了

湖北人,大火之前在北京工作三年

新建村那场大火发生的时候,我在附近的北店村做生意。那村子和新建村一样,都是很多出租的,用来做服装的。我租了两层房子,一层是工厂车间,二层是住宿的。一层大概有一百多平米吧,租金得5万5一年。那边有些人是只租一层的,里面既住人也开厂。说实话,我也知道这样有很大消防隐患,但是没办法啊,做服装还是北京市场大,那时候北京没有正规的房子,我们都是这样租的。

大火之后,北店村还没那么快要搬迁。但是很明显,我们那里消防查得严格了很多,几乎天天都有那些穿黑衣服的人过来查,说消防不及格,不让做了。他们一来我们就停工,我们都是悄悄在做的。

今年的2月5日,我和我老婆、十几个员工一起搬到了沧州。沧州不是有一个商贸城做服装的嘛,很多大老板过来了,我们做服装加工的也跟了过来。有些人回老家了,但更多人也过来了,或者去其他地方,永清常熟的都有。没办法啊,像我们家还有一个九岁的孩子在读书,总得在外面赚钱。

我那里两三百平米,也要四五万一年了。地方是比北京那边大了,但是这边的服装市场刚刚起步,肯定生意没有比在北京那么好。电视上说这边情况是挺好的,但实际上我们这边不少都开始放假。按照以往现在应该是挺忙的,但是大家在这里活都不多。那些批发店是开着,但大多都是卖库存了,我们做加工的单子就少了。

我前段时间有回去北店村看过,也还有人在那里做服装,但不多了。我是不回去了,现在人都在沧州了。

陈姐,家政工

今年冬天开始就有点紧张,就因为去年那个事。就想着今年冬天可别再折腾我们了。

2008年到北京打工,今年女儿也过来打工了

我们相对来说,在去年那段时间,我们受影响的程度就不算太大,那段时间,我跟我两个姑姑,还有表妹一起合租。

我们那个村子在东辛店,跟费家村连着的,刚开始清理费家村,我们这边没有。那时候我们都说,还没到达话,就住一天算一天,也不知道能住到什么时候。

费家村清退之后,他们很多人搬到我们这里,那时快过年了,再坚持一个月不清退,我们就要回家了。结果没扛住,还是让搬家了,快过年的时候。那时候,人们又往费家村里搬,就是费家村清理,就往辛店搬,辛店清理,又搬回费家村。

我们在那住时间比较长,相当于一个家,那种家具啊、衣服啊,能扔掉就扔了,还有寄回家,光邮费就花好几百。费家村清完之后,空出的房子又出租了,但租金基本翻了一倍。

大姑姑年龄也大了,她就干脆回家了,我们就各自找房子了。那时候一个人租房不划算,我就搬到我雇主家住。我说我没地方住了,风头上也不好找房子,雇主就让我去他们家住,打一个地铺,反正那时候能收留我就挺不错了。

感觉今年好像还挺稳定的。我小姑姑现在还住在费家村,就是从东辛店搬过去之后,一直都在费家村,我就搬到顺义郊区,挺远的。

现在我们租房子就是住一天算一天,你也不能说要住多久了,说不定哪天就要赶着再搬,就是只能这样。

去年让搬走的时候房东也没说原因,就微信发了个通知,然后院子里贴个条,限制你在一个礼拜搬出去。也没有立刻搬,到最后我们看人家都搬了,我们还是得赶紧找房,别到最后人家都把房子找完了,我们连房子都找不着。我还有个阿姨,她说房东也不露面,就是让村委会那些人来赶,给她们断水断电了,断水断电差不多两个月,她们还住着。别说暖气了,电也不行,她们都是一大早就得上班,手机在上班地方充满电,晚上用手机手电筒回来睡觉。她们在那种环境下差不多过了两个月,这太厉害了。

当时我就想,这别说洗澡了,脸都没地方洗,怎么过?

像我们感觉还稍微的收入高那么一点点,大不了我就多花点钱,找一个可以洗澡的,只要有个地方,能够收留。那时候也没多考虑房子的问题,很多姐妹说,今天搬到那,你问房东能住长久吗?房东都跟你说,现在说不准,好多人住进去,一个礼拜不到,又让你搬家,有一个姐妹,一直在找房子,搬进去东西都没摆开,房子就不让住了,你还得重新找。 

(当时也有人在网络发起,可以给搬家的人帮助,你有看到吗?)

有看到,我觉得像那种帮助,肯定是在实在走投无路解决不了的情况下,应该就会去寻求帮助。当时我们还能想办法去解决了。

我女儿今年也来北京了,在一个工厂上班,她工厂比较偏。为了方便她,现在我一般早上5点多就得出门,骑电动车骑一个多小时。今年村子里头人少了,也没那么繁华,买东西没那么方便了,比如像费家村之前有个菜市场,现在都没了。主要是就低收入的人群有一部分被逼走了。

其实我一直感觉北京生活挺难的,现在当然更难了。主要是这个居住的问题,像我们一点一点地,就把我们赶到城外出来了,都不好租房,现在顺义租一个房子也得一千多,我说一年就挣那么5万块钱,就是不吃不喝也就5万,还得给房东2万多,相当于给房东打工一样!

换城市,我一直都在想,但毕竟北京熟悉,刚来北京时候,工资也比较低,现在干着、干着感觉还可以。其实很早的时候,就想着离家近一点,父母年龄大了,孩子也大了,近一点能照顾一下家。但想是这样想,回家收入太低了,家庭那个开支啊什么的,你又拿不出来,那也是一个问题。

我不承认我是di-duan人口,我是低收入人口,但人是没有高端低端一说的,就大家都是人嘛。有时候我们骑车,在那个路上,我看着骑电动车、自行车的,这个队伍还挺庞大的,我就在想,如果真的是清退完了,这些人都没有了,北京会是一个什么样子的?那就是说保洁的没了、我们做家政的、商场的店员、工地上的人,它还会是一个什么样子,我就感觉都运转不了,要瘫痪了。

去年我还会专门上网去搜(清退)新闻,看又有没有发生什么不知道的,现在稳定下来就没太关注这一块了。

说实在的,今年冬天开始就有点紧张,就因为去年那个事。然后就想着今年冬天可别再折腾我们了。

蓝方,《他们不是di-duan劳动力,是人》作者

我们似乎很难有方式去打破这样的一个阶层隔阂。

C计划创始人、原财新网记者

她的文章呼吁大众关注新建村火灾后,被迫搬的以外来务工人员为主的租客。文章引用了政策文件上“低端劳动力”一词,发出“他们不是低端劳动力,是人”呼吁。尽管文章发出不到24小时内,即被微信平台删除,但仍然在网络上广泛传播。

这篇文章写得挺快的。我那时候根本没想到文章最后成为了“爆款”。因为我们的公众号是“冷门小号”,受众比较固定,阅读量也比较固定。

写文章的时候应该是火灾发生后的两三天。那时候“清理”活动已经开始了,我查资料时候就知道火灾周围的地方开始赶人。但是主流媒体上基本没什么报道,我朋友圈也就几位记者在讨论新建村驱赶外地人的事情。

那时候,自媒体焦点都是奚梦瑶在维密秀摔倒了。在整个议程设置当中,你会发现这样的问题越来越不被人看见。就像我周围的中产阶级或所谓的新兴中产阶级,大家都知道问题的存在,但是似乎没有人在意真实发生中的事情,这样的情况挺让人生气的。

我其实也没有预料到这后来会发展成一场大规模的驱赶。我记得,我在文章末尾提到有这样一个危险的趋势——地方政府会以这样的缘由去驱赶那里的人,那些他们认为会带来“隐患”的人。我当时判断这只是一个可能的发展趋势。

现在回过头看,或许是这样的声音恰好在那个事件最开始的时间点发出来了,这篇文章也成为了舆论转折点,大家开始去关注这件事。

我因为当时自己身体一些状况,那段时间都卧床,没办法出去看看。那时候我感觉还挺难受的。我周围蛮多人参与了救援行动。我记得有七八个朋友去跑街。有朋友在街头看到一位母女,帮她们找房子给了几个月租金。我还有前同事,跑时政线的,参与了那个车队,提供搬家服务。

不过,我也看到一个“阶层隔阂”的问题。像这场大火,我和我身边的人虽然生活在北京,但其实没有受到多大影响。我记得,当时发布救援信息的微信公众号后台收到真正需要救援的信息很少,尽管救援的信息在我们的朋友圈内已经大量转发。这样的传播环境当中,大量的信息同温层传播,中产阶级占据的这些信息,但是那些所谓底层的人看不到这些信息。

我们似乎很难有方式去打破这样的一个阶层隔阂。我在文章写到“这些人的生活会和我们相关”。但是,我也清楚这当中的逻辑链条非常的长。把在北京的一些服务提供者给驱赶了,对中产阶级其实没有那么直接的影响。

例如我们家每年春节前都要卖废品。以往我婆婆会在家里周围四五家中挑价格最好的一家。但今年过节的时候,我们家附近就只剩下一家回收废品的。我婆婆打电话给一家过去经常收我们家废品的人,电话那头得到的回答是他们不会回北京了。这些事对“中产阶级”会真正造成多大的撼动其实真的不好说。

真正受影响的还是“底层的劳动者”,我们的生活更加艰难了,他们需要付出更高的生活成本才能留在这个城市生活。

师傅,环卫工

但又有谁想做“di-duan人口”呢?

山东人,在北京从事环卫工作已经有12年

我五十多岁了,现在和媳妇两个人在北京,我在动物园批发市场附近这一带做环卫,媳妇在大学里面搞清洁。我现在每个月有四千多工资,干8个小时,单位给我们提供宿舍,一天两餐也有补贴。但北京这个地方真的不好待,要不是我在单位交了社保,我早就离开北京了。

几年前,孩子大学毕业之后,本来想来北京发展,他来了一段时间发现待不下去,就去了浙江发展。现在在浙江挺好的,他有时候也会过来看看我们。他搞摄影,每个月能赚一万多,在浙江都买房子了。唯一不好的就说三十多岁了,他还没结婚。

去年大兴大火的事情,我听说了,也看了新闻,死了十几个人。其实大火之前,北京就已经赶外地人。现在北京的外地人少多了。动物园批发市场几年前就说要清理了。去年天和白马也关了,现在这里冷清多了。原来每天白天这里人多的是。你别看道路那么宽,那时候人多到根本堵着不通。不过现在没有了,大白天的也像一条鬼街似的。

那场火灾对我倒没什么影响。不过我知道一些老乡这两年陆陆续续离开北京了,都回老家了。在北京找工作不难,但是工资不高——每个月收入三四千元,扣掉了房租吃饭什么的,都没有剩下多少钱。

“di-duan人口”,我早听说这个词了。我觉得外地来北京打工的都是“di-duan人口”。每个月赚两三千元,只能维持自己温饱了,都是di-duan人口。……唉,但又有谁想做“di-duan人口”呢?

黄小姐,皮村租客

那些不适应这座城市的人自然而然会离开,这也不能怪政策。

客服,在皮村租房子已经生活三年

我毕业之后就来北京打工了,已经三年时间。这三年我也住在皮村这里,毕竟这边的房子租金比城里便宜,很多人都是这样。你早上八九点在皮村公交车等车,你会看到站满了人,都是要坐车去搭地铁、去城里的。有时候,我得等三辆公交才能挤上去。

我知道去年大兴的火灾,火灾之后很多外地人都要搬走。皮村好像也受影响了,但我不知道具体情况。我每天一大早就离开,晚上回来天都黑了,我也只是村里租房,没怎么关注村里的事情。我租的那里是宅基地房,没有受影响。我听说宅基地的房子都不会拆。

如果说皮村最大的变化,那应该是新盖了很多房子用来出租。可能是看到有苗头,这里的人都在装修或者加盖。这里的租金也上涨了不少,原来一个十多平米的单间,一个月三四百,现在都得一千左右了。你现在走在皮村,到处都是房子出租。今年9月份吧,我看到村里修路,铺沥青。不过,具体为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那些离开北京的人,大多数都是开工厂的,工厂打工的吧。怎么说呢,我觉得这个问题要看两面,这是城市发展的需要嘛。产业要升级换代,那些不适应这座城市的人自然而然会离开,这也不能怪政策。

安娜,社工、研究者

场面很戏剧化,以为自家没受影响的人,一刻钟后就发现原来自己也受影响了。

2017年冬在北京流动人口社区做田野调查

我住在一个白领中产小区,清理的那个月,我们楼下小饭馆基本上都关了,只有一家沙县小吃还开着。我了解到集中清理后一两个月,有家流动人口社区活动中心受影响要搬;半年后,还有公益组织的社区食堂要关闭。

我知道这事大概在11月底,11月26日我们去了采访受影响的家政工。村里很冷清,我们先进了一个小饭店,夫妻档,在店里抬头能看见隔间铺的床铺,女老板在守店,说受影响,这个月生意很冷清,一直在亏本,正考虑关掉店子回老家。

我们当时去了陈氏三姐妹租的房间。这个房间是公厕改成的,已经收到村里的通知要10天内搬走。她们正在做饭,电磁炉、煤气都不让用了,她们只能用电饭煲来煮菜。功率太低了,她们还是偷偷开了煤气。另一个住在附近的家政姐姐知道我们过来,她就来串门,说没有收到要搬迁的通知呀。然后她回去拿东西,再过来陈家就说,她家门口也贴了通知,说三天就要搬。大家就给她出主意,说三天太紧张了,都找不到新的住处,多拖几天,最后这两家都搬了。

场面很戏剧化,以为自家没受影响的人,一刻钟后就发现原来自己也受影响了。

吃饭的时候,陈大姐给我们看她手机,她的微信群里有人发的警察砸门的视频,很多人背着花花绿绿的大包裹搬迁的视频。她说,跟难民一样。

那阵我们小区也涨房租了,而且物业上来查房,租房时登记几个人就只能住几个人,不能有人借住。小区B座清理了,我们是C座,有消息也要清理,最后没清。大家住得很不安稳,我们一起健身的朋友房子被清理,把行李箱暂存在我们这里。清理之前,我们住在另一个小区,因为附近拆迁,房租一下子从2500涨到3800,我们本来五个人住两套房,大家住不起就合租,五个人一套房,80平米房租8000多。搬进来之后就遇到清理,感觉很飘,赶来赶去,定不下来。

有好些人改微信名为di-duan人口,D端人口,有两位到现在都还是D端人口XX。我们受影响的都是低端人口,我也是,没地方住,没有饭馆吃饭,还担心物业上来查房。

身在其中,每天操心的是能不能继续住,会不会又要搬。所以di-duan人口不是一个抽象名词,而是实际的生活体验。

这段经历影响了我对社工工作的看法。地方政府一般倾向于购买针对本地人口的社会工作服务,那么当清理事件这样造成外来人口生活动荡的政策行动发生,这些社工可能对此不关心甚至不知情。但如果是对流动人口开展服务,特别是居住在流动人口生活社区里开展工作的社工,那么社工的生活和工作就都跟流动人口联系在一起,变成命运共同体。当时我跟着伙伴去费家村拍摄,她说,就算我们不能做什么,留下的影像数据也是重要的历史资料。还有,当时有云南的社工刚好过来,他们就约着走路去大兴区看火灾现场。

我觉得这些是社工面对公共危机该有的干预方式和价值理念。

现实里面,项目化、指标化的社会服务体系影响了社工跟服务对象的关系深度,资助方过度强调社工的政策执行者角色。缺乏政策参与和发展的角色,社工只是原子化地在提供个别服务,并没有“共同”去争取什么的必要。

当政策对普通人造成负面影响,最理想是社工行业交流群里能够讨论这件事,地方社工协会牵头协调各社工机构提供危机干预,并提供政策建议给政府部门。第二,地方如有流动人口社会工作服务的跨机构小组,也可发挥功能。第三,假使行业协会及机构的态度都很保守,社工作为个体也可主动在社区开展社会调查,访问可能受影响的服务对象,掌握社区里受影响的人群及规模,与其他介入清理事件救援、救济工作的民间志愿者组织保持联络及合作。第四,由于国内社工面对清理事件这类公共危机和政策问题时尚缺少介入经验,如能记录行动过程和进行研讨传播,将对整个社会工作职业的社会认同和自我认同很有帮助。

斌宇,皮村租客

北京现在的发展都有大家的功劳,怎么能“需要你的时候留下你,现在不需要了就赶走你”。

江西人,2009年到北京,现从事安装木门工作

来北京也快十年了,我一直住在皮村。去年大火对我们影响很多的,像煤气灶不能用、电瓶车也不给随便充电了。皮村的房租也涨了不少,基本上都是翻了一番,现在一个普通的小单间都要上千块了。

不过我是现在一个人在北京租房子,我那才几平米吧,现在租金两三百,影响不大。去年的时候,我和我老婆住在这里,不过今年家里母亲生病了,孩子上学也需要人照顾,她就回去了。

通知要拆的地方是皮村南边,那里不是村的宅基地,我还记得那里的玻璃都被砸了。 

我不住在那边,倒是不用搬家,不过有穿着黑色衣服的来没收东西,应该是村里请的人。我们家的煤气罐煤气灶都说要被没收。那时候我不在家,我老婆在家里,他们一伙人,我老婆也不敢跟他们吵。不过最后我们只肯给他们煤气罐,不能给他们拿走煤气灶。

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做呢?这些东西也是经过质量检查的嘛,他们非要说有风险,那坐车也有风险啊,难道不坐车嘛?

那时候我在上班,没有过去看。不过我听说了,有记者去采访皮村那边撵人的情况被拦住了,那个记者最后对那些要搬走的人哭,说没有帮到他们。最开始村里只给那些人三天时间,让他们在三天内必须搬走。

我觉得啊,如果各个地方经济发展都是好的,也没有人愿意来北京。现在就是国家经济发展不平衡嘛,就是北京发展好,大家才来北京。

还有,北京现在的发展都有大家的功劳,怎么能“需要你的时候留下你,现在不需要了就赶走你”。我也想回老家啊,但留在北京不就是想多赚点钱吗。老家就那么点地方,市场那么少,很难赚到钱啊,我还要供我两个孩子念书呢。

其实说影响,我们的生活早就被影响了。这两年村里环保抓得很严格,村里那些工厂都搬走了,以前我来皮村这租房子就是去工厂方便。现在很多厂都不得不搬到外地了,有的搬到内蒙古,有的搬到东北,有的搬到河北,不过这几年去河北的也少了。那些油漆厂以前在顺义、通州的时候,我们工厂还有免费车载我们去拿货,但现在都得自己花钱坐车去其他地方买了。

其实嘛,我觉得要环保肯定要有一些牺牲的,但现在“发展太快了”,都不考虑我们。一刀切是不能的,过激的不行的呀。

“di-duan人口“就是指我们嘛。我当然不觉得我们是“低端”,但是那些有钱有势的非要说我们“低端”。“di-duan人口”和“弱势群体”我很早就听说了。

劳动人民怎么现在变得“低端”了,我不生气,我是觉得悲哀啊……

轶,纪录片导演

我们能够提供的帮忙不一定满足他们的真实需求:我们的房子可能距离他们太远,可能放不下他们的东西。

去年大火之后,曾拍摄外来务工人员搬迁场景;今年曾走访新建村等地了解现状

去年火灾发生的时候我在广州。我是周日回到了北京,才留意到大火的消息,但是也没有想到要去做点什么。

直到周四,我在微信群里看到一些清退的消息。那个微信群是由一群商户组成的,那些人是我在去年夏天拍摄中认识的人。他们那时候在群里说,他们在的服装市场周二、周三开始发出搬迁的通知,周四就有人来赶人。我当时上网搜了一下,发现那个市场距离我住的地方也不远,我就过去拍摄了。

其实我是到了那里拍摄才知道大兴赶人的消息。

我记得,当时我去的时候,那边说必须在当天下午四点、四点半的时候全部清空,当时市场还有很多人,根本没有开始搬。所以到了下午,整个市场来了很多穿着深蓝色的、写着“特勤”的人,来把那些商户赶走。我记得当时也有五六个警察在场。我看到现场还来了一辆救护车,有一位武警。

当时整个市场就只留了一个门进入,大家拉着大大小小的东西都往那里走动。我都是、是静悄悄拍的,我有拍到有人拉着小板车往外冲的场景。很多商户的离开看上去就像逃难一样。那条片子我自己也没有对外传播过,有授权给过一家媒体,不过后来他们只是使用了声音。

那时候皮村也传出要赶人拆迁,我也去过皮村。后来,我们也发现了只是皮村南边的一些彩钢房要拆。因为媒体的关注,皮村村委后来也改了通知,把当天要拆的通知改成了三天之后再拆。

在今年五月份的时候,因为一些事务,我去了“北四村”和新建村走访过三次。“北四村”那边受到的冲击不是很大,我之所以去那里走访是因为那边占地面积大,是一个很大的城中村。我五月去到那边的时候,我发现很多去年不让住的房子,现在都住着人了。我估计回来的人挺多的。去年那时候,我还以为真的会把这个村的房子都拆掉。

而在新建村,整个村里当时就剩下本地村民了。除了村民住的房子之外,很多建筑都拆了。新建村的北边有一个牌楼进去,两边是商店全都拆没了。现场就像一个废墟,到了下午四五点快天黑的时候,街道上人不多,像“鬼城”一样,挺吓人的。

当时,新建村里有一些人会阻止你拍照,有些应该是村的领导,有些是普通村民。不过大多数村民自身利益并没有得到保证,他们对于政府的这样组织是有点阳奉阴违的。我们当时答应了不拍照,那些村民后面也就和我们聊了很多。他们向我们抱怨,政府要对新建村进行棚户区改造,说要给他们一户人十万块钱,但大多数人不接受这个,因为离开了也不知道搬去哪里,所以都在那耗着。等村里的领导走了之后,有村民还告诉我们着火的地方在哪里,告诉我们领导什么时候下班,让我们等领导离开之后去拍摄。

其实在这场火灾中,印象最深刻的场景的不是和拆迁有关的。而是我在去一个朋友家的路上看到,大街上很多人在找房子,而那时候的房子出租价格暴涨。有很多人在发灾难财。从道德层面来说,不应该在那种时候涨价。

另外,我知道有人在救援,在提供免费住宿,但是很多消息并不能抵达那些真正需要帮助的人。当然,我后面也有和朋友讨论过,即使信息他们接收到了,也不一定有用。我们能够提供的帮忙不一定满足他们的真实需求:我们的房子可能距离他们太远,可能放不下他们的东西。信息隔绝有可能是一个问题,而信息对他们是否有效也可能是问题。

我自己住的地方在黑桥艺术园区,也经历过两次拆迁。不过这场大火后,我也观察到一些情况。我是做艺术行业的,在这行里面,我看到大家在道义上都是支持老百姓的。但是其实并没有多少会有实际行动。同时也有一些人,会觉得要用理性态度,去展现知识分子的理性能力。

今年以来,我都有尝试为这件事做点什么。很多事情看上去可能和去年这场火灾没有什么直接相关,但是确实有联系。我曾经组织过讲座,邀请朋友基于去年年底的行动做分享。但我后来感觉不满意,很多人总结去年“地图行动”所用的术语是知识界和国际媒体所惯用的术语,它们远远不能概括真正发生在中国基层的现实。

我认为其中原因在于没有做一个深入的总结,没有什么东西真正积累下来。我有计划做从“清理地图”这个点切入,找回当时一些志愿者,做一个口述纪录。

二郎神,博士生、曾走访多个腾退点

低端是代表“非正式的”人,建筑,地方,实践。你的生活越非正式的,你越低端。

伦敦政经的人文地理博士生;去年腾退时候曾走访多个被腾退点

我是Carwyn Morris,朋友叫我二郎神,一名伦敦政经的人文地理博士生。我的研究话题是政府怎么用控制空间的能力控制市民。为了研究,我在天通苑做田野调查,调查中的一些研究对象被火灾后的腾退影响了。所以,我开始关注这件事。

这场大火当然给我带来了更多研究资料。但是,也让我看到一个年轻,新时代的公民社会。我认为,前几个月的深圳等地方发生的事跟大兴是有联系。

那时候我没有去新建村,反而去了天通苑和周围的一些地方、草场地和皮村周围。今年8月份去了新建村,看10个月之后是什么情况,很悲剧,觉得我在一个鬼屋/鬼村里,只有几个老年人在那,大部分的楼还是没有人。

我对去年11月、12月没有特别明显的感觉,我都是忙着走访、做研究。实际上,对于火灾后的情况,我没有感觉惊奇,因为我所在的天通苑,8月份已经开始拆迁,2017年胡同一直在开墙打洞。

我去了很多地方,天通苑,回龙观,昌平区很多地方。皮村,草场地,周围也去了一些地方。天通苑以外,很多地方是第一次去。天通苑内/附近很多都去过。十一月份走昌平区的时候发现一些公寓和地方更早收到清退通知,但因为大兴事件压力变了更大。

印象比较深刻是我去河北固安的时候,我十一月底跟一个餐厅老板去那看看情况,因为他被退出去了。到了之后,发现大部分我访问的固安餐厅是前几个月从北京被踢出去的餐厅人员,在固安重新开了餐厅。

在网上我参加了一些群,帮忙收集数据、发布一些救援资料,也通过我研究对象分享了一些救援资料。我觉得这是一种我在国内没看到过参加过的公民社会行动,是一个恻隐之心的行动,不是一个邻避/“别设在我家后院”的行动。我觉得这方面比较特色,而且前半年的青年行动是第二波恻隐之心行动。

我认为,低端是代表“非正式的”人,建筑,地方,实践。你的生活越非正式的,你越低端。但是,在中国四面八方都有“非正式的”人,生意,建筑,地方,实践等等。政府不提供“证”,所以很多都是非正式的,都是“低端”,很多人也是“低端”。为什么要用“低端”?我认为,他们通过这样替换掉“外来人口”,“农民”,“北漂”,“流动人口”这些说法,更有针对性打击城市贫民。

十一月份和十二月份发生的事情很值得更多的分析,它的影响还没分析完。希望更多人可以跟我一起分析大兴,大兴后的行动和它的长期影响。

进财,家政工,今年搬了三次家

我说这就是变相在撵外地人,是不是?

四川人,1997年到北京打工,期间有5年回老家带孩子,其余时间都在北京度过

当时我们住那个村庄叫善各庄,离地铁站很近,是我老公公司租的房子,然后我就跟他在那住了一年多,后来公司不让我住,我自己租了一个很小的房,相当于厨房改造的小间,就在挨着我老公的一个村庄。

那天房东他们来检查,当天就直接把那个床给我掀起来了,说你有时间把东西搬一下,这间屋不能住了。当时我就觉得,我们这些打工的真的好可怜。

今年我们就搬到哪,没多久又要搬,就跟那个什么似的,就没有家的感觉。 

也差不多,大概就是11月那个时间,房租也很贵,我就想暂时不租房子了,后来我又搬回我老公那,偷偷的住,都很小心,说话也不敢说大声,一进屋我都不怎么说话。这样一直凑合住到今年4月份。

4月份我老公被公司调到库房了,在顺义那边,我们就去了,我上班特别远,后来顺义那个库房也不让租了,6月份又搬到了通州,今年马上又要搬家,要搬到房山。

其实我心里边很矛盾的,我现在真的很矛盾。你说吧,我就是为了挣点钱。家里买了一套房子一个亲戚给我搞的装修,我以为可能就十多万,现在装下来就二十好几万,我买房子才花26万。我说我在欠多少帐,唉,我说现在弄得我很头疼的。

我妈那个病很严重,现在家里面躺着,得经常吃药,不吃药就不行。我家就三个孩子,父母跟我住(在老家)。有很多事情,真的简直是,我喘不过气了,我都觉得,没办法。我也想回家陪我妈。雇主也可以放假,但放假就没有钱了,我也想挣钱,我刚才跟我爸打电话,问我妈想不想我回去陪她?他说你回来,也还是这样,他说没事儿,现在在家就吃点药,就这样控制吧。那咋办?没办法。

现在北京就是变相在撵外地人,我以前住的村子,那房子就晾在那里空着,贴着封条不让住,我说这就是变相在撵外地人,是不是?当时说要拆房子,然后现在人家不拆房子,但是就不能让你住人。他们经常去检查,好像还是偷偷住了好几家,但是一知道哪天要来检查,就赶紧喊着人赶紧出去,赶紧把空调贴上。房子住得跟做小偷一样,说真的,有点搞笑。

朱亮,服装厂加工老板 

大火之后就不一样了,镇里的、村里的天天都来检查这个,检查那个,说让我们搬。

湖北人,去年大火之后从大兴搬到沧州

我老家在湖北潜江,后来就去了北京发展嘛,又拉了家里两个人过来,开了个小服装厂,专门给大点的服装厂供货。在大兴的时候生意也还不错,一个月能有十万块收入,也比较稳定,还在老家买了房。

大火之后就不一样了,镇里的、村里的天天都来检查这个,检查那个,说让我们搬。大厂的老板说想再坚持一下嘛,我们都是跟着大厂走的,就继续待着了。

待了有半年多吧,今年的生意越来越差,后来大厂的老板也觉得搞不过,听说沧州这边搞了一个对接的服装市场,就搬过来了。

这边光景不一样。开始的时候,很多工人都没一起过去嘛,就得重新找人,找地。都搞好了以后吧,这边招人工资还比北京高,厂子租金也是。我原来大兴那个厂子吧,租金一年也就三万多,这边就给我升到四万五。其它吃的、用的,都要贵不少。最难的还是生意,没北京的稳定,一个月就只能赚两三万块钱,还不一定有。

不过吧,现在在老家房子也买了,孩子也就读二年级,也没啥目标,就先这样吧。

妖玲,自如租客

之前我的忍耐能力比较好吧,但接下来的生活,我想我接受度没有那么高了,没办法在北京继续。

长租公寓自如租户,曾参与北京寒冬腾退救援信息收集行动

我没有被赶,但我有怀疑过我租的那里是间断间,都挺担心被赶走的。那时候在网上看到有人住在自如里面也被砸房子了,我就感觉下一个可能是我。

去年北京大兴还未发生火灾之前,北京的自如房其实就开始整治。我记忆中是去年3月份,自如开启了一轮集中整治,那时候就有很多间断间被拆掉了。没想到,火灾之后还是有不少房子被影响到。我那时候住在十里河附近。那时候朋友见面,我们都会相互问候要不要搬家。

不过那时候我更关注是住的那里没有暖气。那时候应该有零下七八度了,我晚上都是穿着羽绒服睡觉。

说起来,我最开始知道这场大火是我妈给我发来的消息。她担心我是不是就住在那附近。现在回过头来看,这场大火对我影响倒没有那么大。主要是我们附近的一家很大的菜市场没有了,我们买菜就特别不方便。我记得有朋友说,他得自己开车到隔壁开发区里的沃尔玛买菜了。你要知道,去沃尔玛买肯定价格贵了。另外,这里也不是谁家都有车。

还有一点,我知道这边的房租涨了很多。大火之前,十里河那边2400元左右能够租到比较好的地方了;大火之后,我去网上搜了一下,很多房子都涨到了3000多了。我觉得不可思议,因为这个价钱之前是在北京的中心区,比如五道口这种房价离谱的地方,所以就很震惊,怎么会是十里河呢?

我记得是火灾后三四天,朋友圈就有“赶人”的消息。那时候我还没有什么行动的想法。但就是在那个天鹅救援队发出提供免费搬家信息之后,网络上出现了很多救援信息。

那时候我就感觉这些信息很乱,这样不行,我就在朋友圈发了一个信息,问是否有人愿意一起做。那天晚上,就有两个做公益的伙伴找上了我。后面,我们就很快做成了一个石墨文档了。这个文档应该做了两周多一些时间,我们就先停止了,因为感觉那时候新的信息不是很多了。那个文档现在也还在。

我现在已经离开北京出国读书了。我想,接下来我应该也不会回北京了。之前我的忍耐能力比较好吧,但接下来的生活,我想我接受度没有那么高了,没办法在北京继续。

豆逗妈,全职妈妈,北漂十年

我们必须要说出来,对,我们要自己去争取那些属于我们的那些所谓的权利也好,什么也好。

2008年到北京,在这里成家

我们当时住在昌平东沙各庄,是自家建的公寓,大火之后,检查特别多,然后那片很多都不合格,我们那也是,就说不能住了。我和爱人商量,如果想在北京长期待着,再待几年的话,就要考虑搬家。

那几天就可以这么说吧,人心惶惶,来查消防的人特别多。有没有灭火器,什么烟感器,以前这个东西是没有人去注意的。还有每个人的生活面积不得少于多少平米,这些政策在最初应该也有,但我感觉盖的时候没人管,到最后他就会拿这个标准去检查,所以很多公寓是不合格的,不能住人的。

我记得就第二天,我们就在周边住的地方找房子,反正就是找了好几天吧。在各个小区里问,哪都问,我们一家三口还有孩子一起找,最后包括小唐山那边都去了。反正房租都挺高的,后来我们考虑到就这旁边有一个小区,不是特别远,因为对这边住得比较熟悉,不想搬太远,就租了。

以前的村子现在也还有人住,但是我认识的大部分人都已经回老家了,或者计划近两三年就要回老家的。所以就在那边住也无所谓了,哪怕你今天告诉我不能住了,我明天可能就回老家了。

我们是从长远来看,总不能在那住的,提心吊胆的。如果说你打算在北京长住的话,总有一天也得往正规的小区里搬,这个房租你是逃不掉的。

我来北京正好十年,最大的变化就是我在北京结婚了,有孩子了,我在北京也有一个家了。因为人都是需要那种安全感,就比方说你当有一家人的时候,感觉到哪都是家了,可是即便是这样,你也会去寻找一个你的圈子,比如说你的交友范围啊,所以当时我在东沙各庄住,那就是一个小圈子,比较有安全感。

但是当你在搬家的时候,你再要去适应一个环境,所以说流动人口之所以叫流动人口,最考验你的,就是那个安全感,要不断的让你那个安全感没了再建,没了再建。

我的理解就是,流动人口它是一个国家或者说一个时代,没有办法去改变的一个状态。现在你假如说,让我们这一代人再回到农村去,有可能你是回不去的,这个回不去,不是说你没有工作,你肯吃苦养家糊口是没有问题的,不管走到哪里,但是你已经有很多东西是融不进去的,包括那个所谓的价值观,你是脱离的,所以说这个我觉得是挺残忍的。

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有点脸皮比较厚的那一种,我认为流动人口就是一个词,没有什么的,不会不喜欢。其实根本上来说,对我们最大影响的,就是孩子上学的问题,这些所谓的各种的歧视,这些是没有办法改变。如果这些东西能够改变的话,其实流动人口又如何,就是叫我流动人口也没关系。

我想不管有多难,当你有了孩子之后,你必须是精神饱满的,时刻都是向前的。因为我是不想给孩子一个得过且过的样子,我始终要通过自己的努力,至少让自己过得好一点。

有一次孩子跟我说,特别想我们以前住的那个小屋。我们也是租的那个筒子楼嘛,比较小,前面有一个大的阳台可以玩。他特别想那个小屋,还有那个阳台,他就要哭了。包括现在他如果碰到别人,他会说我们以前是在哪住,我们现在搬到哪里住了。

小孩子嘛,可是当大人你听到这些的时候,还是不免会有一些心酸,那种感觉吧,反正挺复杂!我们觉得,现在是小区更好吧,他反而觉得那里比较好,这个有可能就像咱们一样,你从小生活的地方是就个很穷的小山村,你都会觉得它好。

在我印象中,北京就是包容开放的,现在也还是,但具体执行的时候就会有一些瑕疵。我一直都觉得,祖国像母亲一样,那妈妈有的时候对你很温柔,妈妈有的时候也会吼你,甚至有的时候会打你,但是他依然是你的妈妈。嗯挺贴切,哈哈,所以像你说的,我觉得特别好的是要发声,因为有的时候,有可能你不说妈妈也不知道。

我们必须要说出来,对,我们要自己去争取那些属于我们的那些所谓的权利也好,什么也好。

竹林,记者

我愤怒的不是拆迁,因为拆迁每个地方都会有。我们愤怒的是驱赶,驱赶的方式。

旅法多年,现在当地媒体做记者,近期在做一篇关于腾退的报道

我应该是11月18日,火灾发生当天就有留意到了。我当时在国外,根本没有想过这次火灾后面会发展成为一场大规模的驱赶人口的情况。后来,我在微信群就开始看到各种各样的消息,看到朋友发的一些搬家、拆迁的照片。

今年九月份我来了一趟,现在手头还在着手写一篇关于北京清理外地人口的文章。我九月份到北京,主要是去了两个地方,一个是新建村,一个是宋庄。

宋庄是一位艺术家带我去的,那里住了很多艺术家。不过去年大火之后,那里也被影响了,很多公寓也赶人。 但是,我九月去中旬到那里的时候发现,公寓都没有拆,里面还住满了人。我和那位艺术家都感觉很奇怪,我们还留意到一个公寓的消防,都没有什么改变。

那位朋友原来的公寓,住的地方和工作室连在一起,大概有五十多平米吧,还算不错的。但是现在住的才20多平米,价格却更贵了,而且地方更加偏远了,有一种贫民窟的感觉。所以,我觉得这场驱逐不是从人自身的利益出发的,不然他后面租的房子应该比之前的好才是。

去新建村,我是一个人去的。去之前还特意让朋友给我画了一张那里的地图,我朋友提醒我不要从正门进去,应该就是北边的那个牌坊那里,他说在那里有人盯着。去新建村的交通真的不方便,我是打了滴滴过去的,路上师傅还一直问我去那里干嘛,说那个地方很偏僻。

当时去的时候,整个新建村里几乎都没有人了,村里都在拆迁。 在村里我首先遇到一位20多岁的女孩。我问她火灾的地点在哪里,她说不知道;我就追问她为什么会不知道,她才告诉我,她丈夫是负责这里拆迁的,她跟着丈夫搬进来住的。

后来,我又在路上遇到一个回收废品的男人,他大概有三十多岁吧。安徽人,来北京已经八年了。他告诉我,整个村子的人都走了,他现在收到的废品越来越少了,他准备要回老家。 他跟我说:“回去又不知道干什么,但在北京又待不下去。”另外,他还跟我说他在北京八年的生活里面,受到了很多歧视。我也能理解,巴黎这边同样存在这种所谓等级,也会有歧视。

在着火那个公寓,就是新建村聚福缘公寓那里,我当时看到很多穿着蓝色制服的人。他们围着这个火灾的地点,每隔五六米就有五六个人。我不知道他们在那里干什么,因为我是拿护照过来的,也不方便问他们。

我还记得,当时有一位老大爷指着一块空地跟我说,那原来是一家工厂。但现在只剩下砖头垃圾还有一些废弃的生活用品。他说那家工厂是前阵子才拆掉的,是一家服装厂。那房子里面所有东西都是乱七八糟的。整个村子给我的感觉就很震撼,到处能看到打破的玻璃,还有广告牌被拆掉一半的场景也到处可见,村里都是砖头瓦片。

谁能想到,在北京离中南海只有十五到十八公里的地方发生这种事情,这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北京。

我当时还去了一位艺术家家里。这位艺术家去年到新建村拍了很多照片和视频,放到Facebook上面,确实有不少人就是通过他那里知道驱逐这件事的。正是因为这样,他现在被迫回老家了,我去的时候是拜访了他的一位邻居。

当时我们在国外看到那些照片视频,还有文章,我和我的朋友都是很愤怒的。 我愤怒的不是拆迁,因为拆迁每个地方都会有。

我们愤怒的是驱赶,驱赶的方式。 当时是在零下五度的情况下驱除,而且只给人家一到三天的时间,有些地方还是就给几个小时。这是非常不可理喻的这种事情。我还记得,北京市委书记蔡奇大概在十天之后他做了一个讲话说,希望到现场执行的人要给群众留下一个时间。可是当时已经过去了十天了,我觉得蔡奇先生本身也清楚新建村已经变成一个废墟了,其他地方情况也很糟糕。人已经走光了,该拆的也拆了。他这番发言有什么作用呢?

磨刀客,外来工

我又回去我原来住那个村子,那边没有拆,不过服装厂都搬走了,那边的租金不但没有上涨还掉下来了。

在北京给服装厂磨剪刀有将近12年,如今已经离开北京

“磨刀客”是我的微信名。因为我是给服装厂磨剪刀的嘛,所以改了这么一个名字。去年北京新建村火灾的时候,我就在附近的村子里住。

那一带都是服装厂,大大小小的,我平时就是去给这些服装厂磨刀。我功夫好,大家也信的过我。我给工厂磨刀一把3块,有人就会顶我,一把收两块五。不过,最终客户还是会选择我。前几年经济好,我每年的收入都会上涨。不过这两年不行了。

大火之前,我就有留意到街上有贴出那个“西红门镇新建四个村棚改工作”的通知文件我还拍了照片,那时候我就知道这边的服装厂要搬了。不过,那时候大家也没有什么大的动静。直到那场火烧了之后……

去年的大火之后,这里的工厂都搬到各个地方了,河北永清的、沧州的,还有搬到常熟的。很多厂都离开了北京了。客户都走了,那我自然跟着走咯。 今年过完年,我没有去北京了,去了常熟。我之前认识的几家服装厂都搬去常熟了。

没想到啊,到常熟没超过两个月,这边又要清理了。 4月中旬吧,常熟也发生了一场火灾,也是三合一建筑,和新建村那情况一样。后来发生的事情也一样,那边的服装厂都被封了,不让做。

哎,我就回老家了。在老家待了一段时间吧。今年5月,我又回北京了。六环外还是有一些服装厂的,我就想回去找找机会。毕竟从2003年我大哥从山东领我到北京,我在北京也待了又12年多了。我又回去我原来住那个村子,那边没有拆,不过服装厂都搬走了,那边的租金不但没有上涨还掉下来了。

我有一辆小电动车,我回北京的时候骑着它周围转过。新建村等等附近几个村都去过。我还拍了些照片,写了篇文章发在微信上,又是一篇十万加的文章。

但是我在那边住了两个月左右吧,我就去沧州了。这两个月,我在北京基本没有赚到一分钱。 中间,我去给一件烧烤店做过帮工,算是学了一门手艺吧。大红门市场的很多服装厂都搬去了沧州,我就过去找找活咯。在那边,我也认识几个老板。

刚开始去到那一个月,我基本上每天都有活干。在沧州明珠商贸城附近的一些村里都是小型的服装厂,他们的剪刀在那都没有人磨,等着我去。我就逐家去磨刀。但是磨完了这一批,我就没活了。他们在那边生意没有在北京好,那我自然活儿也不多了。以前我在北京,这一批还没有干完,下一批就来了。

我今年也不知道怎么的。我老家那村子也要拆迁,我前段时间为了这个事情折腾了好久。我在网上写文章反对这件事,村里的人都找上我家里人了。 你知道嘛,我自己倒无所谓,但他们去找我家里人,找我母亲,我接受不了。那几天,我根本睡不着。现在村里说不拆了,暂时平息下来了吧。

前几天,我老家有个同学让我回去参加一个画展。我就买票回去了。现在我在老家找一些零工赚钱吧,我是家里的长子还是得养家。 我的工具还在沧州,在一个我认识的服装厂老板那里,等过完年,我再回去那里找活干。

注:其中部分人名为化名;部分词语因敏感词库原因,使用了拼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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